上億消費者，幾百萬賣家，作為中國最大的電子商務平臺，淘寶曾經(jīng)一度為假貨所困擾，現(xiàn)在，7000人的團隊內(nèi)部腐敗則成了比假貨更可怕的麻煩。
過多的自由裁量權，造就了小二的尋租空間。淘寶的平臺影響力原本就蘊含了巨大的商業(yè)價值，不合理的機制導致眾多商家在淘寶門前排隊，并任由小二抉擇。
一個領頭的，一個前警察，一個律師，一個會計師。四個人組成了淘寶內(nèi)部的“廉政公署”，而他們面對的是24000名阿里員工。
淘寶公開反腐一月后，腐敗未禁絕，行賄的成本卻提高了。
“聚劃算以前1.5萬元能保證上，現(xiàn)在需要3萬元；天天特價和淘金幣的報價也從1000元漲到了3000元。”一位名叫曉西的淘寶賣家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原因可能是風聲緊了，做的人少了，價格自然也就提高了。聚劃算、淘金幣、天天特價，是淘寶這個中國最大的電子商務平臺上最受賣家歡迎的三項商品促銷活動，也是過去兩年腐敗滋生的重災區(qū)。
2012年5月4日，淘寶發(fā)了封公開信，決意反腐。同時公布了內(nèi)部專司其職的廉正部的電子郵箱，呼吁網(wǎng)商和公眾舉報監(jiān)督。
這封意在表決心的公開信，也對近期的反腐成果作了匯報。此前的3月6日，淘寶開除了三名“小二”(淘寶員工的統(tǒng)稱)，因其利用手中的權力，以幫助賣家上聚劃算的方式牟取了上千萬元的利益。照著公開信的說法，包括他們在內(nèi)的一些涉嫌腐敗的員工已經(jīng)被移送公安機關。
開通已近兩年的廉正部郵箱，隨著爆發(fā)的腐敗案件涉案金額再次攀高，終于到了不得不直面公眾的時刻。過去兩年，它只是偶爾擇機出現(xiàn)在淘寶網(wǎng)論壇上的一些呼吁之中。
從2010年成立至今，廉正部只有四個人，負責人蔣芳曾在阿里B2B安全部門工作，2012年2月才調(diào)動到廉正部，除她之外，還有一個前警察、一個律師、一個會計師，四個人組成了淘寶內(nèi)部的“廉政公署”，而他們面對的是24000名阿里員工。蔣芳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他們馬上準備進第五個人。
淘寶，曾經(jīng)是草根階層的創(chuàng)業(yè)天堂，如今，它像所有高速發(fā)展又擁有無上權力的壟斷性組織一樣，深受內(nèi)部腐敗困擾。值得追問的是，淘寶內(nèi)部的權力尋租為何能夠發(fā)生，監(jiān)管機制為何失效，有沒有事先調(diào)整機制預防腐敗的可能？
腐敗生態(tài)鏈
幾千家代理公司大軍，在腐敗的小二和希望獲取稀缺資源的賣家之間，充當了一個中間人的角色，有些甚至是由小二直接參股。
風緊，扯呼。曉西過去合作過的兩家代理公司，隨著3月份聚劃算腐敗案件的爆發(fā)，都消失了。最新的黑市價格，他是在常去的賣家QQ群里看到的。
廉正部郵箱公布之后，一下子進來了幾千封，郵箱差點爆掉，其中最常收到的就是這一類舉報。“賣家在QQ群里看到，還有人在說交多少錢可以包上聚劃算和淘金幣等活動，就截了圖發(fā)過來。”廉正部負責人蔣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我們最歡迎直接點出人名的舉報，當然這種也一樣要順著線索查。”
在曉西的印象中，2009年時，他聽都沒聽說過還有能幫忙上活動的代理公司；2010年，經(jīng)同行介紹加了QQ后，對方要半天才回一句；2011年，很多小廣告就開始在QQ群里飛了。
作為依附于淘寶而生存的產(chǎn)業(yè)鏈上的一環(huán)，代理公司起初只是一種隨著淘寶商城的興盛而出現(xiàn)、專門為不擅長于電子商務的傳統(tǒng)企業(yè)提供網(wǎng)店代運營服務的公司。2008年就成立了的淘寶商城是在兩年后啟動獨立域名時，大批傳統(tǒng)商家入駐，代理公司才出現(xiàn)了幾何級增長。
“要想玩得轉(zhuǎn)，就得懂淘寶的規(guī)則，得能上活動，還得能解決各種損害了網(wǎng)店信譽的問題。所有這些，認識小二的總比不認識的有優(yōu)勢。漸漸的，有人琢磨過味來了，開始專職解決難題，還有越來越多的人進來了。”一位2009年離職、如今自己創(chuàng)業(yè)做電子商務的小二回憶。
現(xiàn)如今的幾千家代理公司大軍，就這樣在腐敗的小二和希望獲取稀缺資源的賣家之間，充當了一個中間人的角色，有些甚至是由小二直接參股。3月份被查處的聚劃算腐敗案中，三名小二就是參股了一家名為“愛婚婚軟件”的公司。
這些代理公司，有些可以幫忙上聚劃算等活動，明碼標價；有些號稱可以刪除差評，一條200元；還有些可以協(xié)助通過進商城的審核。
曉西2010年打算進淘寶商城時，就是連續(xù)報了兩次材料都沒通過，一家代理公司主動打來電話，開價5000元，第三次申請就順利通過了。
不過，并不是所有的代理公司背后都有一名“小二”。曉西意識到這一點，是去年在一家“小米營銷網(wǎng)”上看到一個刪差評教程，竟然依葫蘆畫瓢成功了。“他們有時也是靠運氣和經(jīng)驗，反正都是事成后付費。可惜我以前被騙了不少錢。”
“一半一半吧。”前述離職小二的觀察是，最多一半的代理公司，可能是認識小二的；而參股的比例應該是少之又少，“畢竟風險巨大”。南方周末記者目前掌握的淘寶內(nèi)部最早的一單小二腐敗處理，發(fā)生在2011年1月，當時的淘寶商城化妝品類目總監(jiān)“不花”和市場推廣“云娘”參股了一家第三方代理公司，并且存在利益輸送問題，他們因此丟了工作和期權。
誰制造的尋租空間
不愿意排隊、擔心買不到火車票的回鄉(xiāng)人，催生了黃牛黨及其背后的腐敗鐵路職工；不愿意排隊、擔心上不了活動的賣家們，同樣孕育出了代理公司及其背后的腐敗小二。
為什么商家情愿行賄也要上活動？答案很簡單，行賄之后，商家依然有著巨大的利潤空間。
一位經(jīng)營服裝類網(wǎng)店的廣東賣家劉楊給南方周末記者提供了這樣一組數(shù)據(jù)：在一個上架周期內(nèi)，一款衣服平均能賣20件；如果上了“淘金幣”和“天天特價”活動，就能賣到近1000件；要是上了“聚劃算”這個團購活動，一天就能賣上好幾千件。對于價格并不透明的服裝來說，再怎么打折，再怎么行賄，最后算下來都是賺的，還能一下子提升店鋪流量。最關鍵的是，這些活動都是免費的。
這些對賣家來說誘惑巨大的活動，一直以來遵循的是簡單粗暴的排隊機制。所謂的一套復雜的篩選機制，曉西在參加了一次聚劃算和賣家的規(guī)則溝通會之后，凝縮總結(jié)成了兩點：一是正品行貨；二是不違反淘寶基本準則和法律規(guī)定。“所有商城賣家和規(guī)范經(jīng)營的集市賣家不是都能符合嘛”。
聚劃算自2010年9月獨立上線后，一直在修改審核流程。從最初的只有一審，發(fā)展到三審，再到后來的篩選和審核分別交給兩個小組，但人工因素依然存在，一百多名小二中依然有人會抗拒不了幾萬家排隊商家的誘惑。
“我不愿意排隊，因為我有自己的生意計劃，而且這么多等著的，這個隊伍還不知道會排到猴年馬月。”廣東賣家劉楊2010年一開始做商城，就著手去想方設法認識小二。
不愿意排隊、擔心買不到火車票的回鄉(xiāng)人，催生了黃牛黨及其背后的腐敗鐵路職工；不愿意排隊、擔心上不了活動的賣家們，同樣孕育出了代理公司及其背后的腐敗小二。
“聚劃算的基數(shù)太大，相同水平的人太多；而且跨了所有類目的產(chǎn)品，大家都不專業(yè)，不了解兩個類似商家的高下，也不太容易看出來哪個同事在其中做了手腳。”一位淘寶商城的小二坦言，是聚劃算自身的產(chǎn)品形態(tài)和規(guī)則造就了尋租空間。
只有那些一個月就能上好幾次或者一次就能上好幾個產(chǎn)品的賣家，才會引人注目。廉正部郵箱公布后，“誰家一個月上了三次聚劃算，肯定有貓膩”之類內(nèi)容的郵件，也占了很大比例。
如果代入更多的變量和規(guī)則，使用機器來篩選，或許能夠在很大程度上減少尋租的空間。遺憾的是，前述淘寶商城的小二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直到2011年12月聚劃算分拆成獨立的子公司，才組建了專門的技術部門。
在他看來，淘寶需要慢下來。聚劃算成立不過兩年時間，從最初的兩三人一下子擴充到了一百多人，營業(yè)額也在2011年就做到了100億元，占據(jù)了中國團購市場的半壁江山，“還沒來得及去考慮規(guī)則和技術建設”。
一位離職淘寶小二回憶自己的淘寶生涯時，首先想到的就是兩個字“加班”。上班有點、下班無時，整個團隊都在被電子商務市場的發(fā)展推著快步向前跑，從管理層到員工，誰都沒有停下來，去思考過這個問題。“而且阿里巴巴本身就是一個做銷售起家的貿(mào)易公司，而不是一個做技術起家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
2012年4月，淘金幣和天天特價開始試驗機器取代人工的可能性和效果，聚劃算排在下一步的日程中。
尋找治腐良方
“三五年前，我們就想到了會有這么一天。”阿里巴巴集團秘書長邵曉峰將淘寶比成一個小社會，“社會上所有的問題，不可避免都會在淘寶上出現(xiàn)。”
嘗試機器篩選的同時，廉正部還在考慮，是否可以用收費和競價這些市場調(diào)節(jié)手段來減少腐敗的空間。
2012年3月6日，時任聚劃算CEO閻利珉在微博上透露了聚劃算將要啟動收費策略，先對每筆交易收取1%－3%的傭金，再進一步推出排隊的競價機制。戲劇性的是，當天下午，閻利珉因為“愛婚婚軟件”腐敗事件的領導責任，被迫下課。
“收費？這不就把淘寶徹底變成有錢人和大賣家的游戲了嘛？”義烏一位賣家剛剛聽說收費時十分激動，因為在他看來，淘寶就是和他們這些中小賣家一起成長起來的，現(xiàn)在卻越來越將資源向大賣家傾斜，是對他們的一種拋棄。
淘寶目前其實不乏收費的增值項目，除去實打?qū)嵉膹V告位，還有一千多種幫助推廣的收費工具，淘寶商城的活動目前也需要繳納最多5%的傭金，早在2009年淘寶就通過這些收費項目實現(xiàn)了盈利。
這正是淘寶選擇收費作為規(guī)避尋租空間辦法的尷尬之處，也是他們保持謹慎態(tài)度的原因。“如果按照消費者評分來篩選，會選出很多；如果按照皇冠去選，小賣家會覺得不公平；如果采用收費甚至競價的方式，又會有人說我們是要賺錢了。”因為這些尷尬，蔣芳他們目前還只是將此定義為一種嘗試。
2012年3月28日，聚劃算的傭金收費如期實行；但也許效果更佳的競價模式仍在探討之中。淘寶現(xiàn)有的收費產(chǎn)品中其實有先例可以參照，按每次點擊進行收費的直通車活動，就沒有帶來賣家們的趨之若鶩，盡管它的價格只有正常的直通車廣告的平均三十分之一。
對于這個目前只有4個人的廉正部團隊來說，他們要處理的，遠不只是采用什么機制來根治腐敗，根據(jù)廉正部郵箱收到的舉報線索一一排查同樣是重頭戲，所以最新加入的一位成員，就是從杭州警隊挖來的員工。此外，還包括廉正部成立初期就到位的律師和會計師。
2012年2月份接手廉正部的蔣芳，是阿里巴巴創(chuàng)業(yè)十八元老之一，此前一直在處理2011年年初爆發(fā)的B2B公司供應商詐騙事件。
接手三個月，蔣芳就參加了三次月度總裁會，第一次總裁會之后，淘寶全面取消了推薦單品單店；第二次，建議公司完善了一系列供應商制度。4月份的匯報，直接促成了阿里巴巴歷史上第一次管理層大輪崗，并增加了離任審計制度。
人數(shù)不夠，但蔣芳并不打算大規(guī)模招人，“我還擔心無間道呢”。上任之前，蔣芳甚至特意看了很多香港廉政公署的書籍和電影，希望能吸取一些經(jīng)驗教訓。盡管上任后發(fā)現(xiàn)有很多不同，比如只能查不能抓，正如名字叫做廉正部而不是廉政部，但她相信，香港70萬公務員能做到今天的腐敗控制程度，如果使命價值觀做得好，商業(yè)模式設計得好，互聯(lián)網(wǎng)全數(shù)據(jù)掌控的優(yōu)勢得以發(fā)揮，一樣可以沖破淘寶腐敗困局。
“三五年前，我們就想到了會有這么一天。”阿里巴巴集團秘書長邵曉峰將淘寶比成一個小社會，“社會上所有的問題，不可避免都會在淘寶上出現(xiàn)。”
過去三五年間，是淘寶超速發(fā)展的幾年，從過去的鼓動別人上來做電商，到今年一萬億元的交易額，占到整個中國國民零售總額的5%；同時也是新招聘員工擴張最快的幾年，“最多的一年進了5400人。”邵曉峰回憶道。
如今的阿里巴巴，是一個平均年齡只有27歲、近三年內(nèi)入職新員工超過半數(shù)的公司。大多數(shù)淘寶小二，都是還不夠成熟的85后，拿著3000-8000元的工資，沒有期權，沒有吸收公司沉淀下來的價值觀，被放到了一個極其誘惑力的地方，“這給我們的管理帶來了巨大的挑戰(zhàn)”。
2012年，阿里巴巴開始凍結(jié)招聘，全年計劃凈增員工不超過200人。